第四十八章 极光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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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界·北俱芦洲·极光之室】
光影颤动，人影随风翩然。那雪域之间，洞窟深处，纵使风中清冷，可那柔和的光终究暖得人心一阵，直叫那木青衫都不禁心惊暗叹。而身前的蛟龙虽仍旧昏迷，可身体到底没有冷下去，只在金光之中逐渐回暖，有所转圜。
而这风里的龙吟却隐似叹息，久久未能平复。那深远的地方，一道盘卧雪地的龙神终究心有愧疚。“三千岁去，你们都受了苦难。如今风云再起，大抵，也都是你们要再度经历的劫难吧。”
慢慢悠悠，金光穿过层层的雪障，直到路的尽头，现出一道溢彩流光的极光之门。而只缓缓，金光渐渐淡去，而门也轻缓张开怀抱，只听闻那风里一道沉稳低声悠然而来：“孩子，你终于得以离开那牢笼了吗。”
“是的。”一道清气注入蛟龙体内，那孱弱模样终于缓缓睁开双眼，凄声应答。
“那么，你如今前来寻我，又是所为何事？”
木青衫虽不明所以，但也搀扶着蛟龙缓步上前，走入那冰雪之室，只见着其间浮光掠影层层变换，分外好看，竟和外边世界云天里的极光一般绚烂夺目——这里，便是北俱芦洲底下旁人难近的极光之室，一处独属于上古龙神的幽居之地。即便是那北俱芦洲正上方悬于云空而叫人难以触及的灵溪神殿中的帝子踰轮，也都是无法轻易来到此一处地方的，更何况，现今的踰轮已然离开他的灵溪神殿转而奔赴那幽禁之月宫去了。而再细看那光影变换之间，满室晶莹剔透的冰雕玉案之中，一道浑身金鳞闪现的巨龙正盘旋眼前——想来，这便是龙神了。
木青衫带着敬畏，放开蛟龙作揖拜首，便只听闻蛟龙缓缓开口，片刻不待。
“龙神大人——”蛟龙强撑着身子，施礼了才道，“孽龙晓寒，拜见龙神大人，愿龙神大人……”
“好啦，客套话就不必了。”龙神只微睁着那一双青芒闪现足有人高的巨眼，似清冷地注视着身前矮小的二人，声音之中竟夹杂着一股怜惜却又稍显陌生的意韵。“直接告诉我，你到这里来究竟所为何事。”
晓寒只唇角揶揄了一阵，在心间酝酿了好一番才慢慢说起：“龙神大人，三千年前，九天惊雷罚下。晓寒当日本就应该命殒黄泉。是您不惜违抗天命，救晓寒一命……”
“是。当日我救你一命，无非是看着你父王的身份——我曾与你父王相识一场。他的大儿子早已失落不见，虽然你只是养子，可到底也是他所养大。身为故人之子，我实在于心不忍。”
“那，您还记得三千年前，曾经答应过晓寒的事情吧！”说话间，蛟龙不免还是有些战战兢兢，气场不足。
“当然。”龙神沉思了片刻，方道，“三千年前，九天惊雷罚下，你和天帝之女相思公主当场命殒。是我救你一命，可毕竟也违抗了天意。所以我只能答应帝子，将你交予他，囚禁千年，以赎罪过。我虽救你一命，却终究难护你周全。我知道这三千年，你受尽了苦难。我也曾答应你，有朝一日，待你脱离监牢，我定当实现你的愿望，助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但，我记得当日的承诺，你可又记得你的应允？”
“是。”晓寒微微颔首，身鞠一躬了才道，“晓寒自是不敢相忘。三千年前的北俱芦洲，便是以漫天遍野的芦花闻名。想当年，在这一整片铺满了芦花江水泱泱环绕的土地上，红灯紫云，一派喜气洋洋，所有在场的人都别提有多高兴了！可也就在那一日，上天却终因为逍遥大哥和青瑶嫂嫂的一场婚宴而将这里眨眼之间变成万里冰川。所有的人，都遭逢天劫而亡。而整个人间，也因此而足足冷冻了三个年头！遍地尸骨，堆积成山，汪洋之中亦是臭气熏天。可惜，晓寒终是不懂事的。尽管尚有逍遥大哥血的教训在，晓寒却终还是以为逍遥大哥和青瑶嫂嫂的婚宴惨剧尽是因为天后娘娘反悔才导致的。晓寒自以为是父王的养子，也算是天帝的侄儿，而相思更是天帝天后的养女，就算私定终生也必不会受到责罚，所以终还是和相思成了亲。只是却哪料，才刚刚拜完堂，天劫就来了。那日，天雷击中晓寒，本该当场便命丧黄泉。可怜龙神大人出手相救，方避过一时灾劫。晓寒也自当竭尽全力以报龙神大恩。可后来，若非神之四灵的凤凰之神，晓寒也断不会被发现，更加不会让龙神也受尽屈辱。”
言语之间，面上神色凄楚而直泛清泪，身上无尽的伤痛终也放肆地在龙神面前一一破开而来。滚烫的鲜血焦急地沁出珠子，直叫那虚弱的身板更是时时颤抖，仿似绝难支撑下去。然，那蛟龙终是忍痛继续言道——
“晓寒记得，当初，在神之四灵带走晓寒之前，龙神曾经允诺晓寒：有朝一日，只要晓寒能够重见天日，龙神大人就一定会相助晓寒，离开此地，回归旧日故土。而晓寒当日亦曾应允，离别以后，当不再归还人间，更不恋红尘，终日都只守着父王的通天神殿，常伴青灯。
”
“所以，今日你当真舍得？”龙神只冷言一句，却叫人丝毫看不清他的立场。“你若能被放出，那只有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相思公主已然复苏。旧人复苏，你当真愿意远离，再不相见，再无情缘？”
“大人……”晓寒苦笑一声，怆然，“我知道，相思公主复苏，晓寒才得以离开监牢。可是，既然从来都不是一件幸事，那我也必然不能再卷入其中。何况，父王殒灭，大哥失踪，若是我还不能护自己周全，又如何对得起父王的万年养育。所以，若只能二选其一，那晓寒宁愿终生不再复出，只孤身留在通天神殿，替父王，替母妃，替大哥作揖祈福。”
“晓寒……”龙神沉吟一声，久久方才叹道，“我助你可以。但是如今，事情并不像我们当初约定的那样……”
“大人！”一时之间，晓寒终究慌神，颤颤道，“不！龙神大人，您曾亲口允诺！您曾经说过，就算我不是父王的亲生骨血，您也定要护我周全，送我折返故土，回到通天神殿！您答应过，您是上古神祇，您不可以出尔反尔……”
“是，我是答应过你。晓寒——”龙神那青芒闪现的眸子中洋溢着令人看不分明的情愫。“但是时过境迁，就算如今我送你回去，又如何呢？”
“大人……”
“你的大哥——”犹疑再三，龙神终于还是长叹一声，道，“你的大哥青鸟，他可能还活着。”
“大哥？”不免，晓寒震惊无语。
“是的，他还活着。观天象，我知道他还活着。可是今日他的星宿还不够亮。”
凝视而来，晓寒终于有所顿悟：“您的意思是——您要助我去找到大哥，帮助大哥？”
“不。”龙神的低声倒是叫人迷糊起来。“以你如今的身体，只怕找到你大哥，也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那大人，究竟是何意思？我求求您了，别卖关子了。您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够做到，我晓寒，定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晓寒如此郑重承诺，可龙神终究不予多言，只如常地一声长叹，折磨得人心更是凄然。
“大人……”
“如果，我叫你回到死丘之狱，你又如何？”
等待良久，竟是这般冷语，如何不叫那蛟龙心下起伏，胸中澎湃难安？
“大人……我不明白。”
“相思公主复苏，峯岚殿下再现……观这世间种种，皆非吉兆。不论你是否回到故土，也终究难逃宿命罗网。”龙神叹息一声，又劝道，“可若你回到死丘之狱，纵使那监牢里颜色晦暗，可终究还能够偷得浮生悠悠。晓寒，乱世之中，能够懂得自保，不给别人添乱，也未免是一种相助之道。”
听得如此言语，晓寒终究陷入一阵沉思。死丘之狱，监牢深处，曾经无时不刻想要离开。曾经幻想过的生活，无论是与人执手，还是形单影只，却终究都没有考虑过重返监牢——好不容易才得以离开，好不容易才能够重获自由……回去，回到那无尽黑暗又清冷孤寂的地方？如何试想！
“不，不……”声声凄楚，无尽哀切。蛟龙凝望一眼，可终究不能看见龙神眼里的任何光彩：父王母妃已逝，兄长和自己也并无情分。如今这年，到底是自己太多余了吗？
“晓寒——”龙神却已然再度言起，似屠刀高耸，寒气逼人。“你的父王不在，你的兄长堕入轮回还未能觉醒。就算你如今可以回到故土，得到片刻安宁，可是你能保证，如今的你，不会如五千年前一样，再度成为架在你父王项上的刀那般伤害你的兄长？”
千年消逝，灵魂孤寂，依然退无可退，这是他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五千年前，父君凌空大人因为他而自尽于神之四灵面前，随后，兄长青鸟上天讨伐，却再也没有归来，音讯全无——若不是因为他，这一切，又怎会发生？！
“不……不会的。父王已经离去，大哥他……”
“他早晚都要觉醒，早晚都要回复成当日的峯岚殿下。可那个时候，你确定，你不会像以前一样成为他的桎梏？你确定，苏醒后的峯岚能够放下过去所有的恩怨？不可能，五千年前他不能，五千年后他同样不能。身为人子，他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有他一日，天上人间，就总会有人想要加害于他。可是那些人伤不到他，只有你——如同五千年前一样，你同样会给他带来致命的伤害。所以，如果你从一开始就身陷囹圄，你知晓所有的暗算，你在那些人要挟峯岚殿下之前就先做出决断，是否，就不会有那些惨事发生？”
“所以，说到底，都是我不应该活在这世上，对吗？”泪如雨下，终究难掩悲情。
“晓寒，死丘之狱中，除了你不能离开，算起来，踰轮那孩子对你也还是不错的。若是以往，只要是违逆了天后娘娘的意愿，或者，只要是凌空大人座下仙君，他们通通都不会有好下场。而今，既然踰轮不忍伤害你，
既然一直以来他都愿意违抗杀你的命令而非要将你保下，那你又何必……”
“可是……”猝不及防，早已脆弱得没有了丝毫防御能力的心脏终是如此这般被龙神狠狠地刺了一下。“我知道，一切的罪孽都在我。是我害了父王，是我害了大哥……我苟且了三千年，不是为了见到相思。我只希望能够赎清自己身上的罪。哪怕被人杀死，哪怕灵魂再也无法超生，可只要能赎清我的罪，只要大哥或者父王能够重新归来，我死也瞑目了……”
“不！不可以！”声声凄惨，可一旁的年轻人终于再也忍受不了。木青衫虽不明白前尘往事究竟如何，但如今在他看来，这龙神竟也是一个助纣为虐的恶人！“简直欺人太甚！你自诩龙神，是上古神祇，可你非但不讲是非道理，反而还逼迫好人自陷囹圄，自裁人前——什么道理！我虽然不知道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如果这天地间的秩序可以任由你们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好人要如何长寿，恶人又如何受到惩罚？蛟龙是弱小，可他并无过错。就是你们九天的神，混乱秩序，颠倒是非。何为天命，何又为天劫！明明没有犯错，却要天劫刑罚，五雷轰顶，明明没有犯错，却要身陷囹圄，三千年不得自由——凭什么！”
声声呐喊，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那心中十年清苦的背井离乡？
可是，木青衫再愤怒，在龙神眼中终究不值一提。他只狂傲一笑，眼里青芒一现，分明不曾将人看在眼里。“你说得对，凭什么。”
“龙神，龙神大人……这位兄台无意冒犯，还请您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焦灼呼唤，可龙神却是淡然一笑，畅然道：“傻孩子，我只是想试你一试，没有要为难你们的意思。别紧张，别害怕。”
这下，倒叫那二人狐疑不解，交换一下眼神，更是心绪不明，只听闻道——
“晓寒，我说与天机你听，告诉你峯岚殿下的星辰已亮，不是为了让你回到监牢，再度受制于人。何况，就算你愿意回去，待到峯岚复苏，踰轮也绝对再做不了你的主。他可以保你三千年不死，一来是因为他心中有愧，二来，踰轮那孩子对你也并无深仇大恨。但是倘若有朝一日峯岚殿下重现人间，世间大乱，甚至到时候他要与峯岚殿下为敌，他同样不会再护你周全。”
“所以，龙神大人的意思是……”不知觉，木青衫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无论你是要回到故地，常伴青灯，还是要去寻找你的大哥，帮助他觉醒力量，我都可以助你。但是，你务必要想清楚，一旦踏上那一步，你终究将永远失去自我，说不定有一日，你还会与踰轮为敌，甚至，与相思为敌。”
“相思……”蛟龙终是犹疑了一阵，不敢置信。“您先前也说过，相思也已然复苏。可是，她难道就会完全忘记我，甚至，还会听凭帝子，将我视为仇人？”
“不。有些事情，你只是不知道而已。”龙神叹息一声，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在相思公主的心底，一直有一个封印存在。那个封印，记述了一个十万年前的过往。”
“十万年前？”晓寒不明所以，不自觉地紧锁眉头。
“十万年前，峯岚殿下自蒙山归来，终于失而复得。当日，天帝曾有一言，想让殿下与公主缔结情缘。但是，殿下心有所属，予以拒绝，后来干脆还避居蒙山，久久不现于世。但，虽然如此，可相思公主毕竟心有属意。后来不得已，加上帝子踰轮情陷相思公主，所以天后才命人将相思公主的这段记忆和情感予以封印。只是……”
“什么？”
“人间似有异动。相思死而复生，而这段记忆的封印好像也有所松动。所以有朝一日她再遇上你……”有些事，终究不言而喻。
如此，晓寒终是凄楚地苦笑一声，狼狈道：“我知道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争什么——即便是帝子也好，即便是大哥也罢，相思属意谁，我都会祝福她的。”他知道，他不过是区区一条小蛟。若非当日翎飞公主救了他，将他带回通天神殿，而峯岚殿下后来又避居蒙山，他根本就没有可能在凌空大人座前取代大哥，承欢膝下。他知道自己，十万年，自卑依旧。
“好，若你能够看开这一切，将相思公主相忘于江湖，不再执迷，于你于她，都绝对只有好处。所以，孩子啊，是时候做个决定了——你是要回到故土，回到那旷大无人的宫殿常伴青灯，祈福安康，还是去寻找你的大哥，帮助他，成就他？”
“……”然而，无论龙神说的是多么动情，这虚弱的晓寒也终只默然无声。他已然有了答案，可心下的纠结和痛苦却仍旧紧紧缠绕。
“孩子，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龙神都会履行自己的诺言，祝你成功。但是，你一定要看清自己的内心，下定决心——”风雪无声，极光摇曳。北极的尽头，终究有什么东西在土里慢慢挣扎，仓皇而起。
【人间界·北俱芦洲·极光之室】
光影颤动，人影随风翩然。那雪域之间，洞窟深处，纵使风中清冷，可那柔和的光终究暖得人心一阵，直叫那木青衫都不禁心惊暗叹。而身前的蛟龙虽仍旧昏迷，可身体到底没有冷下去，只在金光之中逐渐回暖，有所转圜。
而这风里的龙吟却隐似叹息，久久未能平复。那深远的地方，一道盘卧雪地的龙神终究心有愧疚。“三千岁去，你们都受了苦难。如今风云再起，大抵，也都是你们要再度经历的劫难吧。”
慢慢悠悠，金光穿过层层的雪障，直到路的尽头，现出一道溢彩流光的极光之门。而只缓缓，金光渐渐淡去，而门也轻缓张开怀抱，只听闻那风里一道沉稳低声悠然而来：“孩子，你终于得以离开那牢笼了吗。”
“是的。”一道清气注入蛟龙体内，那孱弱模样终于缓缓睁开双眼，凄声应答。
“那么，你如今前来寻我，又是所为何事？”
木青衫虽不明所以，但也搀扶着蛟龙缓步上前，走入那冰雪之室，只见着其间浮光掠影层层变换，分外好看，竟和外边世界云天里的极光一般绚烂夺目——这里，便是北俱芦洲底下旁人难近的极光之室，一处独属于上古龙神的幽居之地。即便是那北俱芦洲正上方悬于云空而叫人难以触及的灵溪神殿中的帝子踰轮，也都是无法轻易来到此一处地方的，更何况，现今的踰轮已然离开他的灵溪神殿转而奔赴那幽禁之月宫去了。而再细看那光影变换之间，满室晶莹剔透的冰雕玉案之中，一道浑身金鳞闪现的巨龙正盘旋眼前——想来，这便是龙神了。
木青衫带着敬畏，放开蛟龙作揖拜首，便只听闻蛟龙缓缓开口，片刻不待。
“龙神大人——”蛟龙强撑着身子，施礼了才道，“孽龙晓寒，拜见龙神大人，愿龙神大人……”
“好啦，客套话就不必了。”龙神只微睁着那一双青芒闪现足有人高的巨眼，似清冷地注视着身前矮小的二人，声音之中竟夹杂着一股怜惜却又稍显陌生的意韵。“直接告诉我，你到这里来究竟所为何事。”
晓寒只唇角揶揄了一阵，在心间酝酿了好一番才慢慢说起：“龙神大人，三千年前，九天惊雷罚下。晓寒当日本就应该命殒黄泉。是您不惜违抗天命，救晓寒一命……”
“是。当日我救你一命，无非是看着你父王的身份——我曾与你父王相识一场。他的大儿子早已失落不见，虽然你只是养子，可到底也是他所养大。身为故人之子，我实在于心不忍。”
“那，您还记得三千年前，曾经答应过晓寒的事情吧！”说话间，蛟龙不免还是有些战战兢兢，气场不足。
“当然。”龙神沉思了片刻，方道，“三千年前，九天惊雷罚下，你和天帝之女相思公主当场命殒。是我救你一命，可毕竟也违抗了天意。所以我只能答应帝子，将你交予他，囚禁千年，以赎罪过。我虽救你一命，却终究难护你周全。我知道这三千年，你受尽了苦难。我也曾答应你，有朝一日，待你脱离监牢，我定当实现你的愿望，助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但，我记得当日的承诺，你可又记得你的应允？”
“是。”晓寒微微颔首，身鞠一躬了才道，“晓寒自是不敢相忘。三千年前的北俱芦洲，便是以漫天遍野的芦花闻名。想当年，在这一整片铺满了芦花江水泱泱环绕的土地上，红灯紫云，一派喜气洋洋，所有在场的人都别提有多高兴了！可也就在那一日，上天却终因为逍遥大哥和青瑶嫂嫂的一场婚宴而将这里眨眼之间变成万里冰川。所有的人，都遭逢天劫而亡。而整个人间，也因此而足足冷冻了三个年头！遍地尸骨，堆积成山，汪洋之中亦是臭气熏天。可惜，晓寒终是不懂事的。尽管尚有逍遥大哥血的教训在，晓寒却终还是以为逍遥大哥和青瑶嫂嫂的婚宴惨剧尽是因为天后娘娘反悔才导致的。晓寒自以为是父王的养子，也算是天帝的侄儿，而相思更是天帝天后的养女，就算私定终生也必不会受到责罚，所以终还是和相思成了亲。只是却哪料，才刚刚拜完堂，天劫就来了。那日，天雷击中晓寒，本该当场便命丧黄泉。可怜龙神大人出手相救，方避过一时灾劫。晓寒也自当竭尽全力以报龙神大恩。可后来，若非神之四灵的凤凰之神，晓寒也断不会被发现，更加不会让龙神也受尽屈辱。”
言语之间，面上神色凄楚而直泛清泪，身上无尽的伤痛终也放肆地在龙神面前一一破开而来。滚烫的鲜血焦急地沁出珠子，直叫那虚弱的身板更是时时颤抖，仿似绝难支撑下去。然，那蛟龙终是忍痛继续言道——
“晓寒记得，当初，在神之四灵带走晓寒之前，龙神曾经允诺晓寒：有朝一日，只要晓寒能够重见天日，龙神大人就一定会相助晓寒，离开此地，回归旧日故土。而晓寒当日亦曾应允，离别以后，当不再归还人间，更不恋红尘，终日都只守着父王的通天神殿，常伴青灯。
”
“所以，今日你当真舍得？”龙神只冷言一句，却叫人丝毫看不清他的立场。“你若能被放出，那只有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相思公主已然复苏。旧人复苏，你当真愿意远离，再不相见，再无情缘？”
“大人……”晓寒苦笑一声，怆然，“我知道，相思公主复苏，晓寒才得以离开监牢。可是，既然从来都不是一件幸事，那我也必然不能再卷入其中。何况，父王殒灭，大哥失踪，若是我还不能护自己周全，又如何对得起父王的万年养育。所以，若只能二选其一，那晓寒宁愿终生不再复出，只孤身留在通天神殿，替父王，替母妃，替大哥作揖祈福。”
“晓寒……”龙神沉吟一声，久久方才叹道，“我助你可以。但是如今，事情并不像我们当初约定的那样……”
“大人！”一时之间，晓寒终究慌神，颤颤道，“不！龙神大人，您曾亲口允诺！您曾经说过，就算我不是父王的亲生骨血，您也定要护我周全，送我折返故土，回到通天神殿！您答应过，您是上古神祇，您不可以出尔反尔……”
“是，我是答应过你。晓寒——”龙神那青芒闪现的眸子中洋溢着令人看不分明的情愫。“但是时过境迁，就算如今我送你回去，又如何呢？”
“大人……”
“你的大哥——”犹疑再三，龙神终于还是长叹一声，道，“你的大哥青鸟，他可能还活着。”
“大哥？”不免，晓寒震惊无语。
“是的，他还活着。观天象，我知道他还活着。可是今日他的星宿还不够亮。”
凝视而来，晓寒终于有所顿悟：“您的意思是——您要助我去找到大哥，帮助大哥？”
“不。”龙神的低声倒是叫人迷糊起来。“以你如今的身体，只怕找到你大哥，也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那大人，究竟是何意思？我求求您了，别卖关子了。您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够做到，我晓寒，定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晓寒如此郑重承诺，可龙神终究不予多言，只如常地一声长叹，折磨得人心更是凄然。
“大人……”
“如果，我叫你回到死丘之狱，你又如何？”
等待良久，竟是这般冷语，如何不叫那蛟龙心下起伏，胸中澎湃难安？
“大人……我不明白。”
“相思公主复苏，峯岚殿下再现……观这世间种种，皆非吉兆。不论你是否回到故土，也终究难逃宿命罗网。”龙神叹息一声，又劝道，“可若你回到死丘之狱，纵使那监牢里颜色晦暗，可终究还能够偷得浮生悠悠。晓寒，乱世之中，能够懂得自保，不给别人添乱，也未免是一种相助之道。”
听得如此言语，晓寒终究陷入一阵沉思。死丘之狱，监牢深处，曾经无时不刻想要离开。曾经幻想过的生活，无论是与人执手，还是形单影只，却终究都没有考虑过重返监牢——好不容易才得以离开，好不容易才能够重获自由……回去，回到那无尽黑暗又清冷孤寂的地方？如何试想！
“不，不……”声声凄楚，无尽哀切。蛟龙凝望一眼，可终究不能看见龙神眼里的任何光彩：父王母妃已逝，兄长和自己也并无情分。如今这年，到底是自己太多余了吗？
“晓寒——”龙神却已然再度言起，似屠刀高耸，寒气逼人。“你的父王不在，你的兄长堕入轮回还未能觉醒。就算你如今可以回到故土，得到片刻安宁，可是你能保证，如今的你，不会如五千年前一样，再度成为架在你父王项上的刀那般伤害你的兄长？”
千年消逝，灵魂孤寂，依然退无可退，这是他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五千年前，父君凌空大人因为他而自尽于神之四灵面前，随后，兄长青鸟上天讨伐，却再也没有归来，音讯全无——若不是因为他，这一切，又怎会发生？！
“不……不会的。父王已经离去，大哥他……”
“他早晚都要觉醒，早晚都要回复成当日的峯岚殿下。可那个时候，你确定，你不会像以前一样成为他的桎梏？你确定，苏醒后的峯岚能够放下过去所有的恩怨？不可能，五千年前他不能，五千年后他同样不能。身为人子，他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有他一日，天上人间，就总会有人想要加害于他。可是那些人伤不到他，只有你——如同五千年前一样，你同样会给他带来致命的伤害。所以，如果你从一开始就身陷囹圄，你知晓所有的暗算，你在那些人要挟峯岚殿下之前就先做出决断，是否，就不会有那些惨事发生？”
“所以，说到底，都是我不应该活在这世上，对吗？”泪如雨下，终究难掩悲情。
“晓寒，死丘之狱中，除了你不能离开，算起来，踰轮那孩子对你也还是不错的。若是以往，只要是违逆了天后娘娘的意愿，或者，只要是凌空大人座下仙君，他们通通都不会有好下场。而今，既然踰轮不忍伤害你，
既然一直以来他都愿意违抗杀你的命令而非要将你保下，那你又何必……”
“可是……”猝不及防，早已脆弱得没有了丝毫防御能力的心脏终是如此这般被龙神狠狠地刺了一下。“我知道，一切的罪孽都在我。是我害了父王，是我害了大哥……我苟且了三千年，不是为了见到相思。我只希望能够赎清自己身上的罪。哪怕被人杀死，哪怕灵魂再也无法超生，可只要能赎清我的罪，只要大哥或者父王能够重新归来，我死也瞑目了……”
“不！不可以！”声声凄惨，可一旁的年轻人终于再也忍受不了。木青衫虽不明白前尘往事究竟如何，但如今在他看来，这龙神竟也是一个助纣为虐的恶人！“简直欺人太甚！你自诩龙神，是上古神祇，可你非但不讲是非道理，反而还逼迫好人自陷囹圄，自裁人前——什么道理！我虽然不知道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如果这天地间的秩序可以任由你们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好人要如何长寿，恶人又如何受到惩罚？蛟龙是弱小，可他并无过错。就是你们九天的神，混乱秩序，颠倒是非。何为天命，何又为天劫！明明没有犯错，却要天劫刑罚，五雷轰顶，明明没有犯错，却要身陷囹圄，三千年不得自由——凭什么！”
声声呐喊，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那心中十年清苦的背井离乡？
可是，木青衫再愤怒，在龙神眼中终究不值一提。他只狂傲一笑，眼里青芒一现，分明不曾将人看在眼里。“你说得对，凭什么。”
“龙神，龙神大人……这位兄台无意冒犯，还请您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焦灼呼唤，可龙神却是淡然一笑，畅然道：“傻孩子，我只是想试你一试，没有要为难你们的意思。别紧张，别害怕。”
这下，倒叫那二人狐疑不解，交换一下眼神，更是心绪不明，只听闻道——
“晓寒，我说与天机你听，告诉你峯岚殿下的星辰已亮，不是为了让你回到监牢，再度受制于人。何况，就算你愿意回去，待到峯岚复苏，踰轮也绝对再做不了你的主。他可以保你三千年不死，一来是因为他心中有愧，二来，踰轮那孩子对你也并无深仇大恨。但是倘若有朝一日峯岚殿下重现人间，世间大乱，甚至到时候他要与峯岚殿下为敌，他同样不会再护你周全。”
“所以，龙神大人的意思是……”不知觉，木青衫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无论你是要回到故地，常伴青灯，还是要去寻找你的大哥，帮助他觉醒力量，我都可以助你。但是，你务必要想清楚，一旦踏上那一步，你终究将永远失去自我，说不定有一日，你还会与踰轮为敌，甚至，与相思为敌。”
“相思……”蛟龙终是犹疑了一阵，不敢置信。“您先前也说过，相思也已然复苏。可是，她难道就会完全忘记我，甚至，还会听凭帝子，将我视为仇人？”
“不。有些事情，你只是不知道而已。”龙神叹息一声，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在相思公主的心底，一直有一个封印存在。那个封印，记述了一个十万年前的过往。”
“十万年前？”晓寒不明所以，不自觉地紧锁眉头。
“十万年前，峯岚殿下自蒙山归来，终于失而复得。当日，天帝曾有一言，想让殿下与公主缔结情缘。但是，殿下心有所属，予以拒绝，后来干脆还避居蒙山，久久不现于世。但，虽然如此，可相思公主毕竟心有属意。后来不得已，加上帝子踰轮情陷相思公主，所以天后才命人将相思公主的这段记忆和情感予以封印。只是……”
“什么？”
“人间似有异动。相思死而复生，而这段记忆的封印好像也有所松动。所以有朝一日她再遇上你……”有些事，终究不言而喻。
如此，晓寒终是凄楚地苦笑一声，狼狈道：“我知道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争什么——即便是帝子也好，即便是大哥也罢，相思属意谁，我都会祝福她的。”他知道，他不过是区区一条小蛟。若非当日翎飞公主救了他，将他带回通天神殿，而峯岚殿下后来又避居蒙山，他根本就没有可能在凌空大人座前取代大哥，承欢膝下。他知道自己，十万年，自卑依旧。
“好，若你能够看开这一切，将相思公主相忘于江湖，不再执迷，于你于她，都绝对只有好处。所以，孩子啊，是时候做个决定了——你是要回到故土，回到那旷大无人的宫殿常伴青灯，祈福安康，还是去寻找你的大哥，帮助他，成就他？”
“……”然而，无论龙神说的是多么动情，这虚弱的晓寒也终只默然无声。他已然有了答案，可心下的纠结和痛苦却仍旧紧紧缠绕。
“孩子，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龙神都会履行自己的诺言，祝你成功。但是，你一定要看清自己的内心，下定决心——”风雪无声，极光摇曳。北极的尽头，终究有什么东西在土里慢慢挣扎，仓皇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