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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的血液里,特别是在君主和贵族的血液里,潜伏着游牧精神,无疑它在传授给后代的气质中占着很大的部分,我们必须把那种不断地急于向广阔地域扩张的精神也归根于这部分气质,它驱使每个国家一有可能就扩大它的疆域,并把它的利益伸展到天涯海角。

    ——(英)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

    巴图和张继原一连换了四次马,用了两天一夜的时间,才顺着风将马群抽赶到新草场西北边的山头。山头的风还不小,他俩总算不必担心马群再掉头顶风狂奔。两人累得腿胯已僵在马鞍上了,几乎下不了马,喘了好几口气才滚鞍落地,瘫倒在草坡上,松开领扣,让山风灌满单袍,吹吹汗水湿透的背心。

    西北是山风吹来的方向,东南是大盆地中央的湖水,整群马散在浑圆的山头上。全身叮满黄蚊的马群,既想顶风驱蚊又想饮水,焦躁不安,犹豫不决。马群痛苦疲惫地在坡顶转了两三圈以后,几匹最大家族的儿马子长嘶了几声,还是放弃了风,选择了水。马群无奈地朝野鸭湖奔去,千百只马蹄搅起草丛中的蚊群,疯狂饥饿的新蚊顺风急飞,扑向汗淋淋的马群,又见缝插针地挤进一层。群马被扎刺得又踢又咬,又惊又乍,跑得七倒八歪,全像得了小儿麻痹症。

    巴图和张继原见马群冲下山,不等系上领扣便睡死过去。蚊群扑向两人的脖子,但此时,蚊子即便有锥子那样大的嘴针,也扎不醒他们了。两人自从蚊灾降临,七天七夜没有连续睡过三小时。蚊灾下的马群早已成了野马、病马和疯马,不听吆喝,不怕鞭子,不怕套马杆,甚至连狼群也不怕。无风时整群马集体乱抽风,有风时,便顶风狂奔。前几天,马群差点叛逃越境,要不是风向突变,他俩可能这会儿还在边防站请求国际交涉呢。有一天夜里,两人费尽心力刚把马群赶到自己的草场,蚊群一攻,马群大乱,竟然分群分族分头突围出去。两人又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将十几个大小家族圈拢到一起,但是数了数儿马子,发现还是丢了一个小家族共0多匹马。巴图让张继原独守马群,自己换了一匹快马,又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在80多里以外的沙地里找到马群。可是这群马中的马驹子已经一匹不剩,狼群也已被蚊群逼疯了,拼命杀马,补充失血,巴图连马驹子的马蹄和马鬃都没有找到。

    马群裹携着沙尘般的蚊群冲向野鸭湖。被蚊群几乎抽干了血,渴得几乎再也流不出汗的马群,扑通扑通跃入水中。它们没有急于低头饮水,而是先借水驱蚊——马群争先恐后往深水里冲,水没小腿,小腿不疼了;水淹大腿,大腿上的吸血鬼见鬼去了;水浸马肚,马肚上来不及拔出针头的血蚊被淹成了孑孓。马群继续猛冲,被马蹄搅混了的湖水终于淹没了马背。湖水清凉,杀蚊又刹痒,群马兴奋长嘶,在湖水中拼命抖动身体,湖面上漂起一层糠肤一样的死蚊。

    马群终于吐出一口恶气,纷纷开始喝水,一直喝到喝不动为止。然后借着全身的泥浆保护层,走回到水触肚皮的地方,站在水里昏昏欲睡,没有一点声音,连个响鼻也懒得打。湖面上的马群集体低头静默,像是在开追悼会,悼念那些被蚊狼合伙杀掉的家族成员。山头上的马倌和湖里的马群都一同死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人马几乎同时被饿醒。人和马已经几天几夜没吃什么东西了。巴图和张继原挣扎起来跑到一个最近的蒙古包,灌饱了凉茶和酸奶汤,吃饱了手把肉,又睡死过去。马群被饿得上岸吃草,强烈的阳光很快晒裂了马身上的泥壳保护层,蚊群又见缝插针。湖边的牧草早已被牛羊啃薄,为了不被饿死,积攒体力与狼拼命,马群只好重返茂密的草坡,一边吃草一边继续忍受蚊群的轰炸。

    全队的干部都在毕利格家里开会。老人说:天上的云不厚也不薄,雨还是下不来,夜里更闷,这几天蚊子真要吃马群了。队里各个畜群的人手都不够,羊群刚刚出了事,实在无法抽调人力把马倌换下来休息。包顺贵和毕利格老人决定,抽调场部的干部来放羊,替换出的羊倌和队里半脱产的干部,再到马群去替换小马倌和知青马倌,一定要顶过蚊灾狼灾最重的这段灾期。

    已经困乏虚弱之极的张继原,却像一头拉不回头的犟牛,无论如何不肯下火线。他明白,只要能顶过这场大灾,他从此就是一个在蒙古草原上可以独当一面的合格马倌了。陈阵和杨克都给他鼓劲,他俩也希望在养狼的知青蒙古包里能出一个优秀的马倌。

    下午,天气越来越闷,大雨下不来,小雨也没希望。草原盼雨又怕雨,大雨一下,打得蚊子飞不动,但是雨后又会催生更多的蚊群。吸过狼血的蚊子越来越多,它们产下的后代更具有狼性和攻击性。额仑草原已变成人间地狱,张继原抱定了下地狱的横心,和草原大马倌们一起冲进草甸。

    毕利格老人带着巴图和张继原,将马群赶向西南六七十里的沙地,那里草疏水少,蚊群相对少一些。马群距边境有近百里的缓冲地段,大队其它三群马也按照毕利格的指挥调度,分头从原驻地向西南沙地快速转移。

    老人对张继原说:西南沙地原来是额仑草原上好的牧场,那时候那儿有小河,有水泡子,牧草也壮,养分大,牲畜最爱吃。牛羊不用把肚皮吃成大水桶,也能噌噌地上膘。老人仰天长叹:才多少年啊,就成这副模样了,小河连条干沟也没剩下,全让沙子给埋了。

    张继原问:怎么会这样子的呢?

    老人指了指马群说:就是让马群给毁的,更是让内地的人给毁的……那时候,刚解放,全国没多少汽车,军队需要马,内地种地运输需要马,东北伐木运木头也需要马,全国都需要马,马从哪儿出?自然就跟蒙古草原要啦。为了多出马,出好马,额仑牧场只好按照上面命令把最好的草场拿来放马。内地人来选马、试马、买马,也都在这片草场。人来马往,草场快成了跑马场了。从前几百年,哪个王爷舍得把这块草场养马啊。几年下来马群一下子倒是多了,可是,这大片草场就成了黄沙场了。如今这块大沙地就剩下一个好处,蚊子少,到大蚊灾的时候,是马群躲蚊子的好地方。可是,乌力吉早就下令,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谁也不能再动这片沙地草场。他是想看看沙地要多少年才能变回原来的草场。今年灾大,马群是活不下去了,老乌也只好同意马群进去。

    张继原说:阿爸,现在汽车拖拉机越造越多,打仗也用坦克快不用骑兵了,往后不需要那么多马了,再过些年草场是不是会好起来?

    老人摇着头说:可是人和拖拉机多了更糟。战备越来越紧张,草原上就要组建生产建设兵团,已经定下来了。大批的人和拖拉机就要开进额仑草原了。

    张继原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他憋足的满腔豪情顿时泄了一半。他没有想到传闻中的建设兵团来得如此神速。

    老人又说:从前草原最怕农民、锄头和烧荒,这会儿最怕拖拉机。前些日子老乌招呼额仑的老牧民联名给自治区写了信,请求不要把额仑牧场变成农场。谁不知道管不管用?包顺贵这些日子高兴得不行,他说让这么大的一片地闲着,光长草不长庄稼,实在是太浪费了,早晚得用来……广……广积粮什么的……

    张继原心中暗暗叫苦,到拖拉机时代,以草为生的民族和除草活命的民族之间的深刻矛盾,终于快结束了,东南农耕风终于要压倒西北游牧风了,但到最后,西北黄沙巨风必将覆盖东南……

    暮色中四群马开进了白音高毕沙地,方圆几十里全是湿沙,沙地上东一丛西一丛长着旱芦旱苇、蒺藜狼毒、地滚草、灰灰菜、骆驼刺,高高矮矮,杂乱无章。乱草趁着雨季拼命拔高,长势吓人。这里完全没有了草原风貌,像是内地一片荒芜多年的工地。毕利格老人说:草原只有一次命,好牧草是靠密密麻麻的根来封死赖草的,草根毁了以后,就是赖草和沙子的地盘了。

    马群渐渐深入沙地。马不吃夜草不肥,可这里实在没有多少马可吃的草。但沙地上的蚊子确实出奇的少,毕竟可以让马休息,让蚊子少抽一些血了。

    包顺贵和乌力吉骑马奔来。毕利格老人对他们说:只能这样了,夜里就让马饿着,等天亮前下露水的时候把马群赶到草甸里去吃草,蚊子一上来再把马群赶回来。这样虽说保不了膘,但是可以保住命。

    包顺贵松了一口气说:还是你们俩的门道多,马群总算有了活路。这两天快把我吓出病来了。

    乌力吉仍然紧锁眉头,说:我就怕狼群早就在这儿等着马群了,人能想到的事,狼群还能想不到?

    包顺贵说:我已经给马倌们多发了子弹,我还正愁找不着狼呢,狼来了更好。

    张继原陪着三位头头登上沙地最高坡,四处观察。毕利格老人也有些担心地说:今年雨水大,这些耐旱的大草棵,长这么高,狼正好藏身,难防啊。

    包顺贵说:一定得让所有马倌勤喊,勤走动,勤打手电。

    老人说:只要稳住马群不乱跑,儿马子就能对付狼。

    两辆轻便马车也跟了上来。马倌们在高岗支起两顶帐篷,埋锅、煮茶、下羊肉挂面。

    夜里,高岗沙地湿润凉爽。马群带来的蚊群也被马尾抽扫得伤亡大半。没有新蚊的补充,疲惫多日的马群终于安静下来。夜色中,蒙古马仍像野战中的战马,耳朵都在警惕地转动,处于高度的战备状态。马群像精锐野战军一样,遇灾便自动降低伙食标准,不挑食,不厌食,啃嚼着苦涩带刺的乱草,尽量往肚子里装进可以维持生命的苦草纤维。张继原在夜巡时发现,一些最凶猛的儿马子和马倌们的名马,竟然都把自己的肚皮吃圆了。

    第一夜,蚊少又无狼,人马都得到休整。下露水的时候,蚊子飞不起来了,马倌准时将马群赶到草甸。马群珍惜营养草,全都像狼一样疯狂进食。太阳出来蚊群一起,马群自动返回沙岗;第二夜,依然如此。第三天,包顺贵派人驾着轻便马车送来两只大羊。傍晚时分,渐渐补足了觉的马倌们,围着肉锅喝酒吃肉。众人又吃又喝又唱,骠悍地狂呼乱叫,既享受酒肉,又惊狼吓狼。一年多来,张继原酒量大长,酒后晕晕唱“酒歌”,他发现自己的歌声中也颇有些狼嗥的悠长意味了。

    第四天上午,场部通信员快马跑来通知,生产兵团的两位干部已经来到新草场,要找乌力吉和毕利格了解情况。两人只得回队部,临走前,毕利格老人再三叮嘱马倌们不可大意。

    两位草原权威人物一离开,几个年轻马倌便开始惦记他们的情人。傍晚,有两个小马倌快马飞奔,去找夜里在蒙古包外下夜的姑娘们“下夜”去了。额仑草原的“下夜”一词内容双关,跟姑娘们千万不能笑着说“下夜”,要不然人家没准真会等上一夜。

    庞大的马群已经将粗草苦草吃得只剩下秃秆,吃不到夜草的马群有些熬不住了。但是大儿马子们却像凶恶的狱警,紧紧地看押着家族成员,谁敢向草甸走几步,马上就被它喝回。马群在饥饿中罚站,儿马子却还得饿着肚子四方巡逻。

    一直耐心潜伏在远处乱草棵子里的狼,也早已饿瘪了肚皮,尤其闻到了肉锅里冒出的香味,狼群更是饥饿难耐。而且狼群在这片少蚊的沙地也养足了精神,正在暗暗等待战机。巴图估计,额仑草原半数的狼群,都已经潜伏在沙地周围了,只是不敢轻易下手。众多的马倌们个个荷枪实弹,凶猛强悍的儿马子全都守在马群外围。有几匹野劲无处发泄的大儿马子,不断向黑暗中的狼影跺蹄咆哮,那架势恨不得想咬住一条狼的脊背,再把它甩到天上去,等它掉下来的时候再用巨蹄把狼头跺碎。然而,野放的马群最大的弱点是没有狗。草原人最终也没有把顾家恋家的看家狗,训练成马群的卫兵。

    晚饭后,巴图带着张继原,专门到马群远处的大草棵子里寻查狼的踪迹。但是他俩把路线转圈放大了好几圈,仍然没有发现新鲜的狼爪印。巴图隐隐感到不安,前几天他远距离巡查的时候,还见过一两条狼的影子,可是在人马都有些松懈的时候,狼却没了踪影。他知道,狼群在发动总攻之前,往往主动脱离它们要攻击的目标,故意后撤以再一次迷惑人畜。

    张继原对如此平静的马场也感到了莫名的紧张。两人同时想到了天气,抬头望去,西北天空星星不见了,阴云密布,正朝沙地方向逼近,两人赶紧拨转马头奔回驻地。巴图发现其他三个马群都少了一个马倌,一问大马倌,有的说是去场部领电池了,有的说是回大队部看病去了。巴图大怒:我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要是今儿夜里出了大事,那几个开小差的,非交场部严办不可。又指着马倌们说:今天夜里谁也不准睡觉,每个人都换上自己最好的马,整夜值班,一定要把马群圈住,不能让马群冲下草甸,狼群今晚准来!

    马倌们急忙搭配新旧电池,装填子弹,穿上雨衣,急奔马群换马,准备接战。

    上半夜,沙地上的吆喝声响了,手电光柱多了。强悍的马倌和儿马子死死地圈住马群,大马们似乎感到了狼的气息,也尽量往外圈站,用血肉之躯,筑成了几道围墙,把圈中的安全之地让给母马小马和马驹子。小马驹子躲在母马身旁寸步不离。张继原好像能听到马群中千百颗心脏跳动的怦怦声,和他的心跳得一样快速猛烈。

    到下半夜,一阵狂风过后,突然从空中砸下一个巨雷,轰地一声,马群中间像是爆炸了一个火药库。刹那间,地动山摇,群马惊嘶,所有的大小马群全炸了群,近两千匹马在圈中乱撞乱跑。儿马子全都头朝圈里,疯了似地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用两只前蹄,劈打刨击那些吓破胆、往外冲的惊马。马倌们狂喊猛抽马群,帮助儿马子死守最后一道防线。但是,天上很快又砸下一连串巨雷,空中的闪电犹如一条条剧烈痉挛的神经纤维,一直颤动到马群中。马群好像遭受地震的高山环形水库,四处崩堤,一下子冲垮了儿马子和马倌的防线,神经质地疯跑起来。

    霹雷的巨响压倒了人喊马嘶和枪声,闪电的强光盖住了手电的光柱。黑暗中短暂的亮光中,只见一条条银灰色的大狼,从四面八方冲进了马群。马倌们全都吓白了脸,张继原大叫:狼来了!狼来了!声音已变了调。他从来没有见过在腾格里雷鸣电闪发怒助威声中,狼群如此气势凶猛的集团性攻击。狼群犹如得到腾格里天旨的正义神兵,师出有名,替天行道,替草原复仇,凶狠地杀入马群,屠杀毁草破地的罪魁——蒙古马。

    刚被雷击破胆的马群,又遭逢气焰嚣张的狼群围攻,集体团队精神顿时土崩瓦解,它们只剩下最后的本能——逃命。兵败如山倒,惊马更胜过败兵。在雷电和黑暗的掩护下,狼群以飞箭的速度直插马群中央,随即中心开花,然后急转掉头,又冲向四周的马群,把马群冲得七零八落,冲成了最有利于狼群各个击破的一盘散沙。

    狼群攻击的第一目标是马驹子。从来没有听到过霹雳般炸雷声的小马驹,早已吓得呆若木马。大狼们一口一个,一口一匹,迅速咬杀马驹。短短几分钟,已有有十几匹马驹子倒在沙场。只有那些最胆大机警的马驹,紧紧贴着母马狂跑;找不到妈妈的,就去找凶狂的爸爸,紧紧跟在大儿马子的身边,躲闪狼的攻击。

    张继原急慌慌地寻找着那匹心爱的“白雪公主”,他害怕黑暗中白马驹更抢眼更吃亏。又是一个闪电,他看到两匹大儿马子,正在追杀白马驹身边的三条大狼,又刨又咬,凶狠无比。白马驹也紧随儿马子,甚至还敢对狼尥几蹄子。狼群抢的是速度,一看不能迅速得手,就急忙钻到黑暗中去寻杀其它傻驹。儿马子拼命呼叫母马,马群中除了儿马子,只有护子心切的母马最冷静,最勇敢,一听丈夫的叫声,母马们都连踢带尥护着马驹朝儿马子跑去。最强悍的儿马子和最勇敢的母马和马驹们,在雷电和狼群第一次的合围冲击中,迅速稳住了阵脚,并集合起自己的家族部队。

    然而,大半马群已经崩溃。一条条战狼像一颗颗炸弹,在湖中掀起一波又一波惊涛骇浪。憋足杀劲的饿狼此刻已根本不把马倌放在眼里——你打手电,不如闪电刺目;你甩套马杆,在黑暗中根本没有准头;你大喊大叫甚至鸣枪,也被滚滚雷声吞没掩盖。马倌们都已失去全部看家本领,半个小时以后,连人与人都快失去了联系。巴图急得用手电向马倌们发出信号,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管东南方向,全部集中,追西北方向的马!防止马群往边境冲!马倌们猛醒,掉头向西北方向急奔。

    雷鸣电闪之后,大滴的雨水砸了下来,此刻马群已冲进四周的草甸,雨滴打得蚊群暂时难以加入这场血腥大餐。雷声越来越远,闪电在天边时亮时暗。一阵大风过后,巴图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他对不远处的张继原和几个马倌大喊:快截住马头,要快!蚊子马上就要上来了!马倌们急得狂抽坐骑,以冲刺的速度狂奔。

    初战得手,使狼群膨胀起惯有的野心和胃口。一旦狼群抓住一次战机,就会把这次机会狠狠榨干,将战果扩大到极限。狼群不仅攻杀跑得慢和跑丢了母马的马驹,还攻杀那些惊慌失措的新二岁和新三岁的小马。狼群开始从单兵作战变为两三条狼协同配合作战。一匹又一匹的小马被扑倒,被咬断颈动脉,血喷如注,把马群吓得不顾一切地四下疯狂逃奔。

    正在这紧要关头,突然从大队方向跑来三匹马,晃着三条光柱。三个开小差想去“下夜”的马倌,半途中发现天气突变,急忙掉头抄近路及时赶到,截住了失控的马群。马群见到人和光稍稍收慢了脚步,巴图等马倌从侧后两面迅速插上,总算将马群拦住并调转了头。

    雷声远去,闪电熄灭。马倌们的喊叫声和手电光柱,开始发挥震慑引领作用,招呼惊散的马群归队,儿马子也引颈长嘶呼唤自己的家族。马群向南急行,沿途的逃兵败将闻声见光后陆续奔回马群。三四十匹高大凶猛的儿马子,自动在马群前面一字排开,如牛头马面,凶神恶煞般地向狼群猛攻。狼群立即掉头撤退,一阵风似的朝东南方向窜去。从各处跑来的弱马、小马和伤马,如遇救星惊慌地扑进马群,又有不少儿马子带领不足数的家族归队。大马群里响起一片呼儿唤女,认爹认妈的马嘶声,马群在行进途中慢慢走出原建制的家族队形。

    暂时后撤的狼群行动得有条不紊,它们不急于去吞食已经倒毙的猎物,而是趁马倌和儿马子重新整队的时候,分头追杀东南方向的散兵游勇。巴图和几个大马倌跑到马群前面数了数儿马子,还有近三分之一的儿马子没有收拢进来。巴图急忙跑到马群后面,命令四个马倌分两个组向东西方向扩大收容范围,剩下的马倌尽量轰赶马群,要把马群赶得奔起来。巴图让张继原先朝东南方去轰赶狼群。

    从西北方向撤下来的狼群,以高速追上东南方向正杀得起劲的狼群。有一些马家族的马驹已被杀得一匹不剩,会师后的狼群开始围杀老弱病残的大马。西北方向人喊马嘶声越来越近,但狼群依然沉着围杀,并不急于进食。张继原发现自己一人根本赶不走狼群,只好回到大队伍帮助轰赶马群。深谙草原气象和战机的草原狼,像是在等待对它们更有利的时机。

    就在众马倌将马群赶到距沙岗高地还有三四里的地方,湿草甸中的蚊群突然轰地涌起,简直像油库爆炸后的浓烟,将马群团团围住。这年大蚊灾中最疯狂的一茬毒蚊倾巢而出,千万只毒针刺进了马的身体。遭遇雷击狼袭后惊魂未定的马群,重又被刺得狂蹦乱跳起来。

    此时,最毒最重的酷刑落到马群的保护神——儿马子身上。儿马子体壮毛薄,皮肉紧绷,多日的抽扫,马尾都已被血粘成了毡棒,马尾的抽扫功能几乎降到了零。毒蚊集中针头,重点攻击儿马子,而且专门叮刺马眼皮、下腹的阴部和阴囊,这可是儿马的要害命根。凶猛的儿马子立即被刺得狂躁暴烈,刺得失去了理智和责任心。偏偏此刻风力渐弱,刮不动蚊群,却提示了马群迎风追风的方向。被刺得半瞎半疯的躁狂儿马子,甩下妻儿老小,顶风狂跑猛冲起来。

    从无蚊的沙岗出来的马倌大多没戴防蚊帽,马倌的头上,脸上,脖子上和手上全部叮满了毒蚊。马倌们的眼皮肿了,眼睛挤成了一条线;脸“胖”了,胖得像是发了烧;嘴唇厚了,厚得突突地跳着疼;手指粗了,粗得快握不住套马杆。马倌们的坐骑,全都不听驾驭,一会儿猛尥蹶子;一会儿三步急停,低头伸膝蹭痒;一会儿又迎风狂跑;一会儿甚至不顾背上骑着的人,竟想就地打滚刹痒止疼。

    人马几乎都已丧失战斗力,全部陷入蚊海战术的汪洋之中。马群没命地迎风惊奔完全失控,其它方向的散马,也从原地掉头向西北方向疯跑。

    蚊群狂刺,马群狂奔,狼群狂杀。雷灾、风灾、蚊灾、狼灾,一齐压向额仑草原的马群。张继原又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草原民族的苦难,恐怕任何一个农耕民族都难以承受如此残酷的生存环境。他被毒刺刺得快要发疯、发狂、发虚了,真想拨转马头逃到沙岗去。然而,蒙古马倌们个个都像勇猛无畏的成吉思汗骑兵,没有一个临阵脱逃,犹如在飞箭如蝗的沙场上冲锋陷阵,冲!冲!冲!但黑夜冲锋是骑兵之大忌,那完全是盲人骑瞎马,一旦马蹄踏进鼠洞、兔洞或獭洞,就会被摔伤、摔死、或被马砸死。巴图脸色惨黑,猛抽马腹鞭马飞奔,并用马鞭狠抽坐骑的脑袋,把马打得忘掉了蚊子的针刺。张继原被这一股草原武士狂猛死战的气势所裹挟,也放胆冒死地冲了上去。

    巴图边追边喊:把马群往西压!那儿还有一片沙地,压过去!压过去!千万不能让马群往边防公路跑!马倌们发出嗬!嗬!嗬!胆气冲天的回应声。张继原听到一声惨叫,一个马倌马失前蹄,从马鞍上飞了出去,砸在地上。没有人下马救援,马倌继续狂冲,毫不减速。

    然而,驮着人的马,怎能追得上被毒蚊饿狼追杀的轻装马群。马倌们还是没能把马群压向西面。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但巴图和马倌们仍大喊狂追不死心……

    突然,从远处山坡后面,射出多条光柱。巴图大叫:队里派人来接咱们啦。马倌们狂呼,全都打开手电,指示马群方位。山后一彪人马冲上一道横梁,狂呼呐喊,光柱横扫,像一道闸门拦住了逃马的去路。马群再一次被圈定,并被赶得掉回头,人们有意将马群赶得挤在一起,让群马身挨身,肚碰肚,挤死成片的蚊子。

    毕利格老人像一位部落酋长,率领部落援军,在最关键的时刻,最关键的地点,及时赶到,而整个部落援军又像是一支由老狼王亲率的精锐狼队,突入狼群。狼群被新出现的喊声和光柱吓住了,而且似乎能辨听得出毕利格老人声音,于是狼王猛收脚步,率队掉头回撤。它们此次的目的很明确,要抢先跑到第一屠场,尽快吃饱肚子,然后窜入深山。

    毕利格、包顺贵和乌力吉带领十几个羊倌牛倌和知青,与马倌们一起收拢马群,快速向沙地聚拢,并派了两个牧民去照顾摔伤的马倌。陈阵跑到张继原身边询问夜里发生的事情,并告诉他毕利格老人和乌力吉料定马群要出事,所以在变天之前就组织援军斜插过来了。张继原吁一口气说:好险啊,要不然全队的马群就完了。

    到了沙地高岗,天已发白。失散的马都已找回,但马群损失惨重。经过仔细清点,老弱病残的大马被咬死四五匹,新二岁的小马死亡十二三匹,小马驹被咬杀最多,大概有五六十匹,总共损失了七十多匹马。这次大灾,雷、电、风、蚊都是杀手,但直接操刀断头的,仍是狼!

    包顺贵骑马巡视了尸横遍野的沙岗草甸,气得大骂:我早就说牧场的头等大事就是灭狼,可你们就是不支持,这下看见了吧,这就是对你们的惩罚。往后谁要是还敢替狼说好话,我就要撤他的职,给他办学习班,还得让他赔偿损失!

    毕利格老人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背,凄凉地望着蓝天,嘴唇微微颤抖。陈阵和张继原都能猜到老人在说什么。陈阵小声对张继原说:驾驭草原太难了,主持草原的人,可能最后都变成了替罪羊……

    张继原急忙走近包顺贵说:这么大的天灾,人力根本无法抗拒。我估计咱们的损失还算小的呢,其余的边境公社牧场损失可能更大。这次大队马群的儿马子、大马、母马,以及一大半的小马和马驹子都保下来了。我们所有马倌都尽心尽责,有人受伤,但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这容易吗?幸亏毕利格阿爸和乌力吉指挥调度得好,要不是五天前他们及时把全队马群调到这片沙地,马群早就完啦……

    兰木扎布说:是啊,要不是毕利格和乌力吉,马群一准跑过界桩,跑过边境了。等大灾过去,我看就剩不下多少马了,我们马倌坐牢,你这个主任也当不成啦。

    巴图说:马驹子每年都要损失一大半,现在还没损失这么多呢。往后我们马倌再多加小心,一年算下来,没准跟平常年份的损失,差不了太多呢。

    包顺贵大声吼道: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么多的马都是让狼咬死的。蚊子再厉害能咬死匹马吗?要是早点把狼消灭了,能出这么大的事故吗?兵团首长这几天就在场部,他们要是看到这么多死马,非撤了我的职不可。狼群太可恶了,往后必须加紧打狼,不把狼群消灭干净,人畜就永远不得安生!真正的大兵团马上就要开进牧场,你们不打狼,我就请建设兵团来打!兵团有的是卡车、吉普、机关枪!

    牧民们分头去处理尸场,脸色阴沉地忙乎着。几个马倌驾着两辆轻便马车将完整的死马驹装车,再由羊倌拉回大队,分给各家。那些被狼啃烂的马尸只好丢弃在沙地。草原狼在饥饿夏季的大蚊灾中还是能够人口拔牙,为自己夺到度灾的救命粮。

    那些活下来的小马驹见到死马驹,都惊吓得四腿发抖。血的教训将使马驹们在下一次遇到天灾时,变得更警觉、更勇敢、更沉着。但陈阵心里忽地一颤,反问自己:下次,还会再有下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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