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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吉思汗极其重视狩猎,他常说,行猎是军队将官的正当职司,从中得到教益和训练是士兵和军人应尽的义务,他们学习如何追赶猎物,如何猎取它,怎样摆开阵势,怎样视人数多寡进行围捕……当他们不打仗时,他们老那么热衷于狩猎,并且鼓励他们的军队从事这一活动。这不单为的是猎取野兽,也为的是习惯狩猎训练,熟悉弓马和吃苦耐劳。

    ——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上册

    温暖湿润的春风吹拂额仑草原,大朵大朵亮得刺目的白云在低空飞掠。单调的草原突然生动起来,变成了一幅忽明忽暗,时黄时白的流动幻灯巨画。当大片白云遮住阳光的时候,张继原感到寒风吹透棉袍,异常阴冷。但白云掠过之后,强烈的阳光又把他置于如同初夏的太阳曝晒之下,脸和手顿时就被晒出了汗,连棉袍的布面都晒出了阳光的气味。当他刚想解开铜扣透透气的时候,又会被一大片白云投下的阴影完全罩住,使他又回到阴冷的春天。

    冰软了,雪化了,大片大片的黄草地又露了出来,雪前早发的春芽已被雪捂黄,只在草芽尖上还带点绿色。空气中弥漫着陈草腐草的浓重气味,条条小沟都淌着雪水,从坡顶向草甸望去,无数洼地里都积满了水,千百个大小不一的临时池塘,映着千万朵飘飞的白云,整个额仑草原仿佛都在飞舞。张继原感到自己不是趴在草地上,而是坐在一块巨大的蒙古飞毯上,天上水上的白云飞速向身后掠去。

    张继原和巴图已在这片草坡上十几丛高高的圈草里,潜伏了一个多小时了,他俩一直在等狼。一次马群大事故又加上一次“谎报”苇地军情,使巴图在整个牧场抬不起头来,他把一肚子的火都迁怒到狼身上。张继原也因在围场错失良机,想打条狼来挽回影响。两人歇了几天以后,就背了两支半自动步枪,又回到了大泡子附近的山坡。巴图判定其他狼群是舍不得死马全沉入湖底的,雪化了水涨了,但泡子边缘浅滩的死马,狼还能够得着,狼若再不动手就真没机会了。

    忽明忽暗的山坡水塘继续刺晃他俩的眼睛,两人一边擦泪,一边用望远镜细细搜索对面山坡上每一个可疑的黑点、灰点和黄点。忽然,巴图低下头小声说:往左边山坡看。张继原轻轻挪动望远镜,屏住了气,但压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只见从对面山坡后慢慢走来两条大狼,先露出头,再露出脖子和前胸。

    两人紧盯猎物。狼从坡后露出大半个前身便停下脚步,仔细扫视新视野内的一切可疑之物。狼再没有向前走,就在七八丛高高的圈草中卧了下来,隐蔽得毫无破绽,似乎它们也在打猎。两个人与两条狼,都躲在高高的圈草里面,等待着机会。张继原发现草原上的猎人连选择打猎的潜伏点,都是从狼那里学来的。狼似乎不着急,只是在看人还会有什么伎俩,狼有等到天黑再动手的耐心。

    圈草是知青给这种草起的名字,它是一种蒙古草原常见的禾本草,长得很美很怪。在草原上,平平坦坦的草甸或草坡,随处都会突然冒出一团团高草来,草叶齐胸,直上直下,整整齐齐,很像一丛丛密密的水稻,又像一丛丛矮矮的旱苇。到秋季,圈草也会抽出芦花似的蓬松草穗,逆光下像一片片白天鹅的绒羽,晚霞中又像一朵朵燃烧发光的火苗,在矮草坡上尤显得鹤立鸡群,比秋天铺天盖地的野花还要夺人眼目。一到冬季,圈草长长的枯叶和草穗被风卷走,但它韧性极强的茎秆却坚守原地,并像狼毫一样桀骜不驯,撸不平,抚不顺。白毛狂风虽然能将它刮得弯腰鞠躬,但风一停,它重又挺拔如初,直指蓝天,一圈圈像欧洲国王的王冠。草原上家家牧民用的扫帚炊帚,就是用圈草扎出来的,齐整而耐用。

    圈草不仅美而且怪,怪就怪在它是一圈一圈地单独生长的。圈草圈草,只长一圈草,外表密密匝匝,像竖起来的苇帘一样密;而圈内却空空荡荡,几乎寸草不生。圈草的圆圈极圆,像是用圆规画出线、再依线精心播下种籽养育出来一样。草圈大小不一,大的直径有一米多,小的直径只有两扎长。牧民放羊放马休息时,经常找一丛小圈草压倒半圈坐下去,坐下去的部分成了松软有弹性的座垫,未坐倒的部分就成了天然的扶手和靠背。草原上蒙古包里没有沙发,但是草原人在草原上随便一坐就可以坐出个沙发来。知青们一到草原马上就喜欢上了圈草,有的知青干脆就管它叫沙发草、圈椅草。

    形态和构造独特的圈草,在无遮无拦的草原上,也成了狼和猎人休息或是潜伏的天然隐蔽所。草原英雄,所见略同,但狼肯定比人更早统治草原,也就更早发现和利用圈草。巴图说狼经常藏在这种草丛的后面,偷袭路过此地的黄羊或人的羊群。张继原在大圈草的圈内曾发现过几段狼粪,看来狼确实很喜欢圈草,毕利格老人说这是腾格里专门送给草原狼的隐身草。

    此时人和狼都隐蔽得很内行,狼看不见人,人也瞄不准打不着狼,但狼已先被人发现。巴图还在犹豫,张继原也开始担心,在他俩刚刚潜伏到这两丛圈草后面的时候,会不会也被对面更早潜伏在圈草里的狼发现呢?在草原和狼打交道必须明白“什么可能都会出现”。这是草原狼教给蒙古战士的最基本的军事条令。

    巴图想了想,没有动,继续观察对面山坡的地形,并让张继原记住侧面山坡的坡形特点。两人悄悄退到坡后马旁,解开马绊子,轻轻牵马下坡,再向西南面轻步走去。等离狼很远了,才轻身上马,从下风处向狼隐藏的地方绕过去。马踏湿地无声响,风声饱满又遮盖了人马的动静。张继原感到两人像偷袭羊的狼一样。

    巴图一路细细辨认山坡的侧面形状,半小时以后两人绕到了离狼最近的坡后。巴图再次确认了坡顶的几块石头和草丛后,才下了马,慢慢牵马爬坡。在快接近坡顶的时候,他停下步,但没给坐骑上马绊子,而是把缰绳拴在马的前小腿上,松松地打了一个活扣。张继原立即会意,也给马腿打了一个活扣。

    两人打开枪的保险,弓腰低行,悄悄向坡顶接近。到了坡顶,两人匍匐爬行,直到刚刚能看到狼。此时两人距狼仅有一百米远,能隐约看见露在圈草外面的狼尾巴和半个后身,但是狼头狼胸狼腹这些要害部位,全被圈草所半遮半掩,狼此时像被关在巨大鸟笼里的一条听话的狗。

    看上去,两条大狼所担心的还是巴图和张继原刚才潜伏的那个地方,狼抬头从草缝里注视那里的动静,两只耳朵高高竖起,也拢向那个方向。但狼并不松懈对其他地方的警惕,不时举鼻冲天,嗅捕空气中的危险分子。

    巴图让张继原打左边近一点的那条,自己瞄稍远的一条。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圈草被刮成弓形,草秆并紧,狼身被遮。张继原闭上一只眼以后,狼就看不见了。

    两人都在等待风的间隙。巴图早向张继原再三叮嘱,只要他的枪一响,张继原也扣动扳机。张继原此时倒不紧张,即便打不中,巴图也可连击补中的。巴图是全场出名的枪手,00米以内猎物很难逃脱。据许多猎手说,额仑草原狼,一见背枪的人,500米400米都不跑,一到00米准跑。狼这个习惯就是让巴图打出来的。此时的狼还不到00米远,张继原心气平和地瞄着这个静止的目标。

    正当风力突减,圈草挺起,狼从草缝中露出来的时候,从目标右侧方的圈草里忽然蹿出一条细细的狼,向坡下冲去,正好从两条大狼前面通过。两条大狼像被蛇咬了一样,嗖地跃起,缩脖低头,紧跟那条狼冲下西北山坡。显然,那条细狼是两条大狼的哨兵和警卫,专门负责侧后的警戒,当人能看清狼时,狼早就发现了人。有警卫的大狼绝非等闲之辈,最大的那条像是一条头狼。三条狼挑选了一面最陡的山坡跌冲下去。

    巴图一跃而起,大喊上马。两人奔向坡后,一拉缰绳,翻身上马,夹马向狼猛追。冲过坡顶,就是一面陡坡,陡得让张继原感到如临深渊,他本能地勒了一下马。但巴图却大喊:扶住鞍鞒冲下去!巴图毫无怯色,反而胆气冲天,挟着一股蒙古武士赴汤蹈火,冲陷死阵的豪气,拨偏马头斜冲下去。张继原闪过一念:强胆与破胆在此一举!他一咬牙,一横心,一松嚼子也冲了下去。陡坡下冲,是骑术之大忌,尤其是在野坡,不知在哪儿就会冒出獭洞、兔洞或鼠洞,一蹄踏空,人滚马翻,人马非死即伤。三组知青马倌郑林,就是因为下陡坡没勒住马,马失前蹄,人被抛上半空,落下来时肩膀着地,锁骨骨折,还让滚马狠狠地砸了一下,此时还在北京疗伤。如果脑袋着地,那他就永远回不了北京了。

    张继原酷爱马倌职业,他认为蒙古马倌是世上最具雄性最为勇敢的职业,蒙古游牧马倌是和平时期的战士,是战争时期的勇士。尽管蒙古女人的勇气和胆量普遍超过汉族男人,但是,额仑草原上仍然没有一个女马倌。在千百年的草原游牧生活中,正式蒙古马群只配备两个马倌,知青来了以后,每群马才加了一个知青马倌,设置知青马倌只是牧场的一个试验。可两年多了,二队四个知青马倌中,一个受伤退役,另一个吃不了这份苦、又练不出那份胆而主动要求改行,目前还没有一个知青能够成为正式马倌,只能与两个蒙古马倌共同包揽一群马。由两个汉人知青马倌独包一群马那样的壮举,知青们连想都不敢想,张继原也不敢想。但他渴望成为一个正式马倌,将来能与巴图或者兰木扎布,共管一群马。他眼下的身份只能算作跟班学徒。

    两年多的风雪饥寒,张继原深知自己咬牙硬挺还能吃得下这份苦,也能学会放马的高难技术,欠缺的却是蒙古马倌驯服烈马、制服野狼的那股骠悍凶猛的胆气。围场失手,失的不是技术恰恰就是勇敢。他清楚记得他抖杆套狼的一刹那,他的心先抖了。

    张继原拼了!他拼了命也想当一个正式马倌。此刻,他要拿自己做一个试验,看看他能不能恢复出汉唐时期华夏民族横扫匈奴、驱逐突厥的那种气概。

    快马冲下陡坡,马速快得像从绝壁下坠,人马如同加速坠落的自由落体,马身斜得已根本坐不住人。他单手撑住突出的前鞍鞒,全身极力后仰,后背几乎贴上了马屁股,两只脚蹬直马镫,一直蹬到马耳处,身子几乎躺在了马背上。他双腿死死夹紧马鞍前鞒,这是骑手惟一能够保命的高难动作,如果他此刻的心再轻抖一下话,他的一切愿望都将魂归腾格里。几天以后当他重返此地时,发现他下冲的这条线路上有不下六七个獭洞鼠洞,惊得一身冷汗。巴图却说腾格里喜欢勇敢的人,它把獭洞鼠洞都给你挪开了。

    张继原冲到坡底的时候,竟然与巴图的马只差半个马身。巴图侧头露出惊喜的笑容,张继原觉得那笑容比金质奖章还要灿烂。

    额仑草原的杆子马都有胜则躁进、败则气馁的特性。两匹马一见只冲一个陡坡,就缩短了与狼三分之一的距离,浑身的兴奋都成了兴奋剂,两匹马竟然跑出了黄羊的速度。在狼还没有爬坡冲顶的时候,又把距离缩小了一大段。巴图看了看狼和地形说:狼马上就要分头跑了,那条小的别管,就追两条大的。等会儿你看我打哪条狼,你就打狼前头的石片地,先打右边那条。两人都端着枪准备。马跑快了马身反而不颠,更有利于猎手瞄准射击。三条狼显然都已听出了追敌的量级,也加速朝前面的山坡狂奔。马和狼冲刺速度都保持不了多长时间,巴图在等待其中的一条狼由顺跑改为侧身,顺跑的目标太小,只要狼分兵三路,有一条狼横过身子,就有射击的机会。

    三条狼见甩不开追敌,有些着急。狼似乎在准备分头逃跑,那样的话至少可以确保一条狼没有追兵。当追到三百多米的时候,头狼的左右两条狼突然向两边斜插,巴图立即开枪打右边的大狼,但未击中。张继原略略瞄了一下,就朝右狼跑的前方,啪啪连放了两枪,一枪打在泥里,一枪打在石头上,溅起一片火星、石粉和硝烟。狼被吓得一个趔趄,刚刚跑稳,巴图的枪响了。狼一头栽倒地上,狼的侧背被打开了花。张继原高兴地大叫,巴图却懊丧地说:坏了坏了,这张皮子挂不出去了。

    两人拨正马头继续急追头狼,巴图嘱咐说:你不用开枪,我有法子对付它。两匹杆子马见主人撂倒了一条狼,兴奋过度,竟用冲刺的速度来冲坡,结果冲了几十米以后便喘不出气来,速度渐渐下降。而头狼却大显冲坡的本领,步幅加大,后劲爆发,头狼越跑越快,还渐渐跑出了自信。巴图和张继原用马鞭狠抽马臀,并用马靴猛磕马肋,平时从不挨鞭的杆子马又口吐白沫抽疯似的跑起来了。头狼奔速不减,跑得越发从容。张继原低头看了看狼在草坡上的爪印,前爪与后爪的步距已超过了马步。头狼越来越接近大坡顶上的天地交接线,一旦狼越过这条线,猎手就再也别想见着这条狼了。

    正在此刻,巴图突然大喊下马!然后紧勒马嚼子,凡是杆子马,都有在高速中急停的绝技,这是它们在马群里追狡马练出来的本事,在此刻用得恰到好处。两匹马咔咔几步猛然刹住,巨大的惯性几乎把两人抛出马背。巴图顺势一跃而下,迅速伏地架枪,极力控制呼吸,瞄准坡顶。张继原也卧倒端枪。

    正在狂奔的大狼,突然听不到后面的马蹄声,便警觉地猛然刹步。草原狼脖子短,回头后望必须转过身体,而且大狼平时登上坡顶的时候也要喘一口气,并最后看一眼追敌的路线和位置,以便应对。此时,在坡顶天地交接线上出现了一个狼的清晰剪影,比狼顺跑时的身影足足大了三倍,像射击运动场上的一个狼形靶。这往往是猎手射击逃狼的惟一一次的机会,但在多数情况下,头狼是不会给猎手这个机会的,可巴图用急刹马蹄的狡计来刺激狼的疑心,诱逼它回头察看猎手使用了什么新招。

    此时这条狼终于中计。巴图的枪声响了,只见狼向前猛地一跪便消失在坡顶线上了。巴图说:可惜,太远了,没有打中要害,不过它跑不了。快追!两人跨马急追,跃上坡顶,只见黄草和碎石间有一摊血,大狼却不见踪影,用望远镜四处搜索也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两人只好顺着血迹小步快追。张继原叹道:要是带狗来就好了。但他俩是从马群出发的,草原狗从来只跟蒙古包不跟马群,只跟羊倌牛倌不跟马倌,除非一开始就把狗牵上。

    两人骑马低头细看,速度很慢。走了一段,巴图说:我把狼的一条前腿打断了,你看狼走一步只有三个爪印,那条伤腿不能着地了。张继原说:这下狼肯定跑不了了,三条腿的狼哪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巴图看了看表说:难说啊,这可是条头狼,它要是找一个深狼洞钻进去,还能抓住它吗?得赶紧追。

    血迹时现时断,两人又追了一个多小时,在一处草滩上,两人都愣住了:一截带着白生生骨茬的狼前腿赫然在地,腿骨和狼皮狼筋还留着狼的牙痕。巴图说:你看,狼嫌跑起来刮草碍事,它自个儿把伤腿咬断了。张继原心口一阵紧痛,像被狼爪抓了一下似的,他说:都说壮士断臂,硬汉子能自己砍断中毒箭的胳膊,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可狼咬断自个儿的腿,我已经见过两次了,这是第三次。巴图说:人跟人不一样,狼跟狼一个样……

    两人继续追寻。渐渐发现,狼咬断腿以后血迹少了,而步幅却明显加大。最让人担心的是头狼好像是在抄近道奔边防公路去了,而边防公路以北则是军事禁区。巴图说:这条头狼真是厉害,咱们不能跟在它后面傻追了。两人轻骑快马直插边防公路。

    越往北走草就越高,灰黄灰黄的大草甸犹如一张巨大的狼皮。张继原觉得,在这“灰黄”的狼皮中找灰黄色的狼,真是比在羊毛堆里找羊羔还难。天人难以合一,可是狼和草原却融合得如同水乳。一条瘸狼可能就在他俩的鼻子底下行走,可两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大活人却什么也看不见。张继原又一次体会到了狼和草原、狼和腾格里的深厚关系:每当狼处在生死关头的时候,它总能依靠草原来逃脱;每当狼遭遇危难的时候,草原会像老母鸡一样地张开翅膀,将狼呵护在它的羽翼下;广袤辽阔的蒙古草原似乎更疼爱和庇护草原狼,它们像一对相守相伴的老夫妻,千年忠贞,万年如一。而极力希望比狼对草原更忠贞的蒙古人,似乎仍未取代草原狼的位置。而在接近汉区的南边,垦草为田,改牧为农的蒙古人却越来越多了。张继原没有想到一条被打断腿的狼还能跑这么长的时间和距离,居然把骑着全队最快的马的人甩在后面。张继原真不想再追下去了,他感到除了身边的巴图之外,自己其实还有一个老师的老师。

    两匹马找找停停,慢慢恢复了体力,重新加速。北面一条高大的山脉也越来越近,而这片草原的边境线就是沿着这条山脉的山脚线划定的。据牧民说那片大山山大沟深,寒冷贫瘠,是额仑草原狼没有天敌的最后根据地。可是那条瘸狼到了那里,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马上觉得自己又是以己度狼了,人最终可以灭绝狼,可是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毁蒙古草原狼刚强不屈的意志和性格。

    两匹马终于踏上了边防公路。说是公路,实际上只是一条供边防军巡逻的土路,严格地说是一条沙路。军用吉普车和送运物资的卡车轮子,在草原上切下近一米深的宽沟,整条路就是一个曲曲弯弯又大又长的沙槽,似一条可怕的黄沙巨龙,绵延起伏,蠢蠢欲飞。蒙古大草原的虚弱外表被这条沙路轻易揭开,露出薄薄草皮下恐怖的真面目。草地还是湿漉漉的,可沙路却早已被风吹成干路,西风一刮,百里沙龙开始爬升腾飞,马蹄踏起沙尘干粉,人和马像是被裹在迷眼呛鼻的沙漠戈壁里。

    两人顺着沙路向东快跑,路上看不到狼爪印。翻过一个小坡,两人突然看到在前方三十多米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条狼,它正在沙路北沿吃力地爬翻高陡的路岸。平时狼可一跃而过的小路障,此刻竟成为它一生中最后一道迈不过去的坎。瘸狼又没有爬上去,再次滚下路底,伤口直接戳到沙地,疼得狼缩成一团。

    下马。巴图一边说,一边跳落到路面。张继原也下了马,他紧张地注视着巴图的动作,以及挂在马鞍上的那根沉重的马棒。然而,巴图并没有去解马棒,也没有再往前走一步,他松开马缰绳,让马自己登上草地去吃草,他自己却坐到高高的路岸上掏出一包烟,点了一支,默默地吸了起来。张继原透过烟雾,看到了一双情感复杂的眼睛。他也放了马,坐到巴图的身旁,要了一支烟慢慢吸了起来。

    狼从路沟里费力地爬起来,斜过身蹲坐着,沾满血迹的胸下又沾了一层沙,不屈而狂傲的狼头正正地对着两位追敌。狼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习惯,用力地抖了抖身上的沙土和草渣,力图保持战袍的整洁和威严。但它还是控制不住露骨的断腿,翘在胸前不停地发抖。然而狼的目光却凶狠得大义凛然,它大口喘气,积攒着最后一拼的体力。张继原感到自己不敢与狼的目光对视,站在这片古老的草原上,也就是站在草原的立场上,正义仿佛已全被狼夺去……

    巴图手里停着烟,半思半想地望着狼,眼中露出一种学生面对被自己打伤残的老师的愧疚和不安。瘸狼久久不见追敌动手,它便扭转身用单爪刨土,路岸的断面,最表层只有不到0厘米厚的灰黑表土,表土之下就全是黄沙和沙砾了。狼终于刨掉了一坨草皮,一块沙岸垮塌下来,瘸狼顺着豁口的斜坡跳爬到草面上,然后像大袋鼠一样,用三条腿一跳一颠地向远处的防火道和界桩跑去。

    防火道在界桩内侧,是边境防火站用拖拉机开垦的一条耕带,宽约百十米,与边界并行。防火道年年定期翻耕,早已沙化,寸草不生,仅用以阻挡境外烧过来、以及境内可能烧过去的小规模的野外火灾。只有这条用于防火的耕地,为额仑草原牧民所容忍,草原老人们说这是农垦给草原的惟一好处。

    在西风中,防火道腾起的黄尘却比野火还要可怕,幸亏它只是窄窄的一条。

    瘸狼跑跑歇歇,渐渐隐没在高草里,再往前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了。

    巴图站起身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弯腰将张继原扔在沙路上的烟头捡起来,用口水啐过,又用手指在半湿的草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将两个烟头按在里面,再填土拍实。告诫道:要养成习惯!在草原不能有一点大意。然后站起身说:走吧,去找刚才打死的那条狼,回去!

    两人上马朝着圈草山坡急行,雪净马蹄轻,两人一路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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